# 小酒馆

许知远

我情愿死在小酒馆里,

那里美酒就在垂死者的嘴边,

然后天使歌队从天而降并且放歌:

“上帝赐福给这善良的酒鬼”……

这是 12 世纪的巴黎大学流传的诗句,代表了那些大学新生如何无情地唾弃教会所倡导的生活规范。

在这样的酒醉歌唱之中,巴黎大学逐渐发展成欧洲的知识中心。

每一所伟大的大学似乎都被小酒馆包围着,一位去剑桥访问的中国学者发现剑桥周围的小酒馆里总是挤满了不刮胡子、不修边幅的学生,他们在那里热情地谈论着各种问题。

尼采不是说伟大的希腊文明是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共同塑造的吗?

或许所有伟大的大学也必须含有强烈的酒神精神,那是一种激发我们生命能量的精神,让我们全身心投入创造的精神,它与大学的功用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肯定不仅仅是一个高晓松所说的 “让兄弟们哭泣的地方”,而是隐藏着更伟大的目的。

校园外的小酒馆正是隐藏了大学风格与创造力的场所,至少局部如此。

北大南门外一条小巷挤满了廉价、低档却亲切无比的小酒馆。

当路过那条混乱肮脏的小路时,我无法不扭头看着那些熟悉又丑陋的桌子,那熟悉又混乱的布局,还有似乎永远暖烘烘的气氛。

这条街上小酒馆的数量空前地跃升,然而气氛却同样空前地下坠。在那熟悉的空间里,空空荡荡。我想起了最初的 “未名酒家”。

1996 年,我大二那一年。

28 楼的广告牌上,我们看到了一张由难看的毛笔字写在廉价白纸上的广告,大意是说,一位刚毕业的北大校友开了一家叫 “未名” 的酒馆,上面八折优惠被大大地突出来。我想或许是那八折的优惠培养起了我们夜间喝酒的习惯。

从此每周总要有那么几天,一位同学会在熄灯后无心地说道:我们喝酒去吧。然后,这句不经意的话在漆黑的宿舍里被迅速捕捉到,几个声音会同时响应。然后,再敲敲邻居们的门,队伍中再加入几个。几双拖鞋开始在昏暗的楼道里噼里啪啦地摩擦地面。此时,楼门已经锁上,我们要在一楼的水房里,依次翻窗而出。

夜晚的空气如此动人,尤其是在校园里和这么一群熟悉的家伙一起大声说话,甚至呼喊。而此时,校园内也相当热闹,到处游荡着像我们这样的小规模队伍。夜晚的校园里,一群还没有度过躁动期的小伙子散发出一股过剩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或许还掺杂着少许没有洗过的脚的味道,这种味道和那喧嚣的声音,把夜晚的校园搅动起来。此时,路灯的光线是暗黄色的,我们就被裹在这暗黄色中。我一直觉得,这是北大最美的时候。

我们如同赶赴一场约会,心情舒畅,或许还有尼采所说的酒神式的狂欢气息。

未名酒家,我们来了。

那些铺了一层手感很差的塑料布的桌子,那些有缺口的茶杯,还有劣质的茶叶,这一切让我们感到亲切无比。

坐下来,照例是啤酒还有干煸扁豆。我不习惯喝酒,甚至一杯都让我痛苦不堪。但是,我是如此地热爱那种氛围,我们坐在那里,一杯杯黄色的液体顺着喉管向下流。然后,有的人的脸开始红了,然后我们的话开始多起来。

形而上与形而下的话题交替出现,它们比那些菜肴有味得多。

最频繁的依旧是我们的理想,这是个似乎永远无法褪色的话题。

尽管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地滑入了这个消费时代,在很多时候,我们会装作对这个世界毫不在乎,或者干脆把自己弄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们也会喜欢谈论那些后现代的东西,偶尔也会听听那些朋克音乐。

但是,我们都清楚,我们的内心世界依旧是留给那些也许已经过时的情感的。

未名酒家,也许是我在四年大学期间谈论人生意义的主要场所,在微醉之后,我们似乎才有足够的勇气撕去我们 “伪颓废” 的面纱,相互发现原来对于世界对于未来,我们都抱有如此的热忱。

当然,关于那些姑娘的话题依旧是主旋律,那些校园里漂亮姑娘的名字一遍遍地被啤酒淹得花容失色。

一次大醉之后,L 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他希望编一本北大女生年鉴,评选最漂亮的姑娘。可惜这个理想终于还是没有实现。

酒总是可以激发出我们的想象力,印象深刻的是一次比吃辣椒。干煸扁豆中那些大量的红色辣椒,成了我们获得生命高峰体验的手段。W 决定体验一次被辣到极致的感觉,他一颗颗地把那些干干红红的东西经过反复咀嚼后咽下去,他的话渐渐地少了,然后他的脸色越来越红。在经过十颗的洗礼之后,W 说,他觉得自己已经飞起来。直到我们走出未名酒家,W 依旧坚持自己是在飞。

人的一生,能有几次可以感觉到自己在飞翔呢?我对他满是羡慕。一点钟过后,校园逐渐寂静下来。作为最后一批喝酒归来的人,我们享受着独自占有这寂静与空旷的快乐。此时,我们知道,对于这个校园,我们是多么热爱。

未名酒家与旁边的重庆酒家还有玛佳丽,这三家小酒馆构成了我们最初的夜生活,它们与三教、36 楼、农园食堂还有图书馆一样成为 95 级男生们生活中的主要部分,记录了我们的成长、激情与荒唐。

再次走入那条小巷时,酒馆的数量增加了一倍,但全都冷冷清清的,“未名” 也已经显露出明显的衰落之气。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老板说,你们很久没来了吧。他还记得我们,这真让我高兴。

现在的生意越来越冷清了,让生意冷清的当然不是竞争。

早些时候,我们常常需要等座位。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不愿意出来了,不习惯半夜爬出楼,不习惯在夜晚呼吸校园的空气,也不习惯让自己喝醉。

他们更注重明天是否可以按时起床去上课,喝酒是否在浪费时间和金钱,或者他们干脆已经不习惯谈论理想。

我无法抑制悲哀,我一直以为,95 级已经沦为时代的牺牲品。89 级以前的学生已经通过《北大往事》鲜明地刻入历史了,他们对于酒似乎都有一种无法压抑的迷恋之情,可以把夹克卖了去买醉,或者干脆醉卧在风雪之中,而那是北大历史上难得的活跃年代,充满了理想和激情。

尼采有关酒神的论断是如此正确,只有通过酒神迷醉的力量,人才能爆发出力量,所以八〇年代是一个创造的年代,也是一个可以在 “小酒馆里哭泣” 的年代。

92 级或许是另一个分水岭,这几级的学生还可以接触到那些没有毕业的八〇年代的同志,还可以感受到那些不灭的生命力,当然还有酒的魅力,夜晚的校园到处都有酒瓶撞击的声音。95 级似乎是最后一个保持这种延续的群体了。

而到 96 级以后,这些被考试制度完全驯化的孩子,这些对于生活缺乏热情的孩子,这些无比功利的孩子,已经自觉地放弃了青春的挥霍。

他们目标明确,却缺乏趣味,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在夜晚寻找啤酒,而是要 “健康” 但不颓废地成长。他们当然不知道尼采曾这样说道:“当酒神歌队的炽热生活在他们身边沸腾之时,他们的 ‘健康’ 会怎样地惨如尸色,恍如幽灵……”